张万新:乘船上大学
李敬泽评语
张万新的小说里有一种古怪的欢乐。古怪,因为它不合时宜、不恰当,突兀,乖张,它反抗阐释。我的意思是说,当你力图严肃认真地阐释张万新那寥若晨星的几篇小说时,你最终就像对着一张鬼脸布道。
比如《别杀人》是什么意思?批评家会说,那揭示了隐于人心、人群之中的黑暗的、无理性的暴力;那么《和泰森打架》是什么意思?那是身体暴力和语言暴力的相互转换。
暴力,这一直是张万新特别感兴趣的主题。但是,他并不像博尔赫斯那样把暴力化为一种优雅的形式、化为形而上学的诗句——鲜血与刀子,诸如此类的意象在张万新的小说里是找不到的。同时,他也不是一个好心肠的、神经衰弱的作家,这样的作家还有这样的批评家见到《檀香刑》之类的小说就立即抓狂,他们决心时时刻刻保持“善良”,而“善良”的意思就是审查和删除人类经验中一切不洁的、不安全的、不体面不文明的成分——也就是说,“善良”在他们那里也是一种暴力。他们就像我现在使用的这台无比正确的电脑,这里边的输入法联想功能里根本没有“杀人”二字,只有“砂仁”,那是一种中药吧?
而张万新,他直接正视暴力本身,在《和泰森打架》和《别杀人》中,暴力所施的真正对象都是遥远的事物,在前者,是泰森,在后者是一个近在眼前,但人们无从理解的画家。暴力在它最黑暗的无理性中也有一种动物般的敏锐直觉,就像一个人躲在嘈杂的人群中、躲在网上破口大骂,暴力在本质上也是怯懦。这是古怪的,当人们放纵他的暴力时,是那么勇猛又那么怯懦;而更为古怪的是,暴力既在人自身,也在人之外,也就是说,最为审时度势的暴力也很可能发生意外,会失控,会成为一场没有方向和目的的闹剧。因为古怪,所以欢乐。闹剧不可阐释,它没有“意义”,但它是人类生活中一个基本事实。
﹃张万新﹄
zhang
wan
xin
作家
zuo
jia
苗族。
写小说,也写诗。
代表作有《马口鱼》、《和泰森打架》。
多篇小说入选多种年度选本。
乘船上大学
文 / 张万新
二蛮子在乌江上当了水手。我觉得他适合当水手,莫看他长得又瘦又高,身体却是铁打的,经得起风浪。早几年,我觉得他是当兵的料,可惜他没通过体检,他长了三颗卵蛋,被当成病人拒绝了。这下当了水手,也好啊,至少我每个假期回学校,都可以搭便船了,节约的路费又可以多喝几次酒了,你说是不是?二蛮子说:“那当然”。话虽然这样说,要搭便船还得赶巧,那条货船有它自己的时间表,不会停下来等我。一年后的暑假我才等到了机会。为赶上这条船,我提前一个星期踏上了回学校的路。
在离码头不远的那家酒馆里,我们快活地拍完肩膀,就靠窗边坐下来。窗外就是乌江,涛声在峡谷中回荡,常年生活在涛声中的人,嗓门都很大。二蛮子说:“有一回我在重庆街头,隔着马路喊我们船长,惹得一街人都回头来看我。嘿嘿,以前我不晓得我声音大。”老板过来问吃啥子。二蛮子很不好意思,对我说:“本来应该我给你接风洗尘,前几天打牌输惨了,我只请得起一碗面条。”我就对老板说:“来两斤角角鱼。”到乌江边不吃鱼,等于没到乌江。
老板到院子里去捞鱼,二蛮子跳起来说:“慢点,等我来看,你莫拿死鱼给我们吃。”老板大声说:“放你的狗屁。老子从不卖死鱼。”二蛮子跟在后边嘿嘿笑。我也跟出去看鱼。院子里有三个半人高的口径为一米的大水缸,第一个水缸里全是角角鱼,都是尺多长的好鱼;第二个是空的,缸底的阴影很明亮;第三个养了一条十多斤的鲇鱼,鲇鱼一动不动地贴在缸底,享受着那片不大的阴影。这时候,我才意识到阳光已经被峡谷挡住了,我们在峡谷底部,被山峰投下的巨大阴影笼罩着。
酒菜很快就端上来了。鱼用豆腐煨的,只加了盐和几片花椒叶子,很好吃。另外还点了一碗盐菜烧白,一盘花生米。酒是苞谷酒。刚喝了一杯,就听见有人远远地问老板:“二蛮子在这里吗?”老板说:“在啊。才开始喝。”二蛮子放下刚端起的酒杯,一边说:“船长来了。”一边迎了出去。他站在店门口,等船长走近。又听见问:“你那个搭船的朋友呢?”二蛮子说:“在里面。”他回头朝我招手。我也走到店门口。来了三个人,两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女孩。
走在前面那人肯定是船长,他远远地朝我伸出右手,在空中拍了几下,相当于在我肩膀上拍了几下。他说:“来来来,给你们介绍介绍。”另外那个男的姓王,是个局长,是女孩的爸爸。女孩叫梅梅,也是个搭便船的大学生。等他们走到跟前,二蛮子才说:“和我们喝几杯。”两个男人都说不喝,还有事,王局长要马上赶回城去。船长对我说:“梅梅一个人不好耍,你们都是大学生,应该谈得来。”又对梅梅说:“就让他们陪你,行不?”梅梅说:“好的。”船长命令二蛮子:“她今天晚上住在红婆娘家里,她要是耍累了,你就负责送她回去。听到没得?”二蛮子大声回答:“听到了。”
酒桌边多了一个女孩就不一样。二蛮子不停地说话,酒比平时喝得少。梅梅很少说话,只是笑着。她的皮肤光滑细腻,脸上那几颗雀斑起到活跃气氛的作用。说实话,我迄今为止在酒桌上碰到的女人里,还没有谁比梅梅更能吃肥肉的,她是那种怎么吃也不发胖的女孩。她和我们抢着吃肥肉,一碗肥亮的烧白很快就吃光了,再来一碗,还是一扫而光,吃得我们三个哈哈大笑。
老板本来在柜台上专心地拨打算盘,也抬起头来,跟着笑,笑得夹在耳朵上的圆珠笔掉下来,滚到柜台下面去了。二蛮子说:“以前我以为红婆娘爱吃肥肉,没想到你比她还厉害。”梅梅问:“红婆娘是干啥的?”二蛮子说:“她在我们那条船上煮饭。”梅梅说:“我们下午去过她家里,我发觉船长对她很有意思。”二蛮子说:“谁都以为他要追红婆娘,追了好多年,没搞上。”老板从柜台底下捡出圆珠笔,站起来,衣袖和额角都沾着灰,他说:“二蛮子,你莫乱说,传到她男人耳朵里,他不和你打死人架才怪。”二蛮子说:“你不张起屁嘴巴到处乱说,他就听不到。”说得老板和我们一起笑了。
一个搬运工进来吃饺子,吃了十个,数了数钱,又吃了十个。他走出店门,站在那里摸了摸肚子,我估计他没吃饱,他回头看看梅梅,转身朝码头走去。又一个搬运工进来吃饺子,吃了十个,数了数钱,又吃了十个。他走出店门,站在那里摸了摸肚子,我已经可以确信他没吃饱,他回头看看梅梅,转身朝码头走去。我们三个都吃饱了,而且没人喝醉。结了帐,出了店门,我们也朝码头走去。
我们说笑着走下光滑乌黑的石阶,下到乌江边来乘凉。天已经快黑了,到对岸悬崖上砍柴的少年正在把柴捆搬向上游。我们在这边也往上游走,想看看他怎么渡过来。沿岸都是沙滩,全是细沙子,我和梅梅都脱了凉鞋,提在手上,光着脚踩沙子。二蛮子说:“晚上再提几瓶啤酒来喝。啤酒泡在水里,像从冰箱里取出来的。”对岸那个少年停下了,我们也停住了,远远地看他,他要把三捆柴拼成一个简易木筏。
梅梅突然尖叫了一声,我回头看见她正盯着头顶一尺高的空中,好大一群蚊子,估计有几百只。我的头顶上也有一群蚊子,估计也有几百只。二蛮子头顶上也一样。相当于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一朵乌云。二蛮子安慰梅梅:“不怕,天黑之前,这些蚊子不咬人。”蚊群逆着微风,匀速地运动,每群蚊子都分成四部分,前后,左右,上下,不停地交叉换位,好像有根无形的指挥棒在调度它们,节奏非常明快。
梅梅说:“你的蚊子和我的蚊子会不会混成一堆?”二蛮子说:“你们两个挨近点,试一下就知道了。”我俩靠拢来,头挨着头,两群蚊子合在一起,膨胀成一朵更大的乌云,仍然节奏明快地运动着,好像没受影响。反而是两个男女因为挨得太近,彼此深受影响,身体里的化学和物理依据敏感程度发生了变化。也就是那么几十秒的时间,梅梅的呼吸变得短促。我只要一低头,就可以吻她的脸。我没敢碰她,假装若无其事走开了,头顶上空的蚊群一闪就分成了两群,分别跟着她跟着我。
回过头来看对岸那个少年,他把三根较粗的杂木分别插进柴捆的两头和中间,让三捆柴连成一体,用绳子固定,一个简易的木筏就扎好了。他并不急于渡过乌江。他坐在柴捆上,卷了根叶子烟,他吐出的第一口烟是蓝色的,第二口是灰白的,第三口就很淡了,若有若无。他默默地看着江面。我和二蛮子坐在沙滩上,也叼起了烟,问梅梅抽不抽烟,她摇摇头。她左手提起裙子,走进浅水里,右手探入水里,满把满把地抓起附在礁石上的小螺丝,朝江心扔去。
在乌江峡谷的底部,两岸峭壁逼窄了视线,人容易产生幻觉,以为乌江不宽,谁都可以把石子扔到对岸。二蛮子说:“你试试看。”我扔了几枚石子,都只扔到了江心的急流中,就算用了标准的投掷手榴弹的动作,也远不了几米。梅梅说:“那边是贵州,你别想把重庆的石子扔过去。”也就是说,对岸那个少年要把另一个省的柴捆弄回来。他已经把筏子拖下了水,像骑马一样骑上中间那捆柴,他用竹竿一撑,就离了岸,只划了几下,就划进了江心的急流,听凭急流冲向下游。看来他要在船码头那边靠岸,码头停靠着两条货船和一条客船,客船上的乘客挤在甲板上,靠着船舷,和我们一样看着江心的少年。
他在靠近码头时,被一条钢缆挂了一下,本是方形的木筏一下变成了菱形,且打了个转,朝客轮冲去,少年在乘客的惊呼声中稳住了身体,用竹竿顶住船体,竹竿弯成了弓,他借着反弹之力脱离了险境,顺江心急流漂下去。早已本能地跳起来的二蛮子喊了一声:“好!”然后对我们说:“没事了。他可以在下边老榨油房上岸。”梅梅放下按在胸口的左手,长出了一口气。
我们三个坐在礁石上,双脚都泡在水里,听二蛮子吹牛。他说他可以在水下换三口气,也就是说他可以在水下停留七八分钟。梅梅不信,硬要他马上下水。二蛮子站到旁边那块礁石上,脱了衣服裤子,只穿条短裤,下了水,试探着水底的暗礁,一边走一边用手舀起江水,拍打胸部、后脑勺和手肘,小心地登上了离岸较远的那块礁石。他跳了几下,我们以为他就要一个猛子插下水去,他却停住了,回过头来对我说:“你想下水的话,就从这里下,旁边都是乱石,栽下去就惨了。”他又跳了跳,腾插入水,空中动作舒展有力,水面一声空响,翻起一堆细密的水泡,就不见了。水面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。
过了两三分钟,还是不见他的身影,梅梅着急了,看看手表,看看江面,又看看手表。我并不担心,我知道这种秘技,我舅公曾是水下换气的高手,他一辈子都在摸团鱼,最后右手卡在岩缝里,死在水里了,找到他的时候,只看见水里隐隐有两条腿像水草一样摆动着,人们都说他是死在团鱼精手上的。听了我舅公的事,梅梅吐了一下舌头。这时,水面哗啦一声,二蛮子冒出头来,两只眼睛在水下被江水泡得红红的。梅梅赶紧看手表,说:“七分钟。”二蛮子大口大口地呼吸,看他的样子,我才意识到我们离不得的氧气是多么美妙的东西。他缓过气来,笑了,踩着假水,肩膀一耸一耸的,一圈细小的浪花围着他的身体。梅梅朝他竖起大拇指。他的左手突然伸出水面,把一条斤多重的鱼举过头顶,梅梅为他鼓掌。
他游上岸,把鱼扔到沙滩上,躲到一块礁石后去换内裤。那是条草鱼,腮已经被抠烂了,嘴唇一张一张的,在沙滩上弹跳,沾了很多沙子。梅梅蹲下来,用两根手指按住鱼的腰,她喜欢鱼在她手下挣扎的样子。鱼鼓了鼓腰身,全部力量都集中到尾巴,奋力拍打沙滩,溅起了沙粒。梅梅偏头躲闪,嘴里还是进了沙子。她跳起来,呸了一口,张开脚丫朝鱼踢去,鱼飞了出去。她追过去,两只光脚板轮流踢它。她踢得兴奋,踢远了,又转身踢回来,飞起的沙子像溅起的水。她加速了鱼的死亡。一个男人从我身后走上前去,我看到他时,只看到背影,他光着上身,身板宽大像一扇门,肌肉发达,是个打架的好手。
他朝梅梅走过去,梅梅站在那里,看着他。他弯下腰用食指勾住鱼腮,提起鱼,大摇大摆地走了。梅梅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,大声说:“我们的鱼。”那人并不理睬。梅梅急了,朝我们喊:“他把我们的鱼拿走了。快去抢回来。”那人停住了,半侧过身子,歪着头,盯着我们,也不说话,这是个凶狠的姿势,但他的脸却很柔和,泛着某种古怪的笑容。二蛮子跑过来,笑着说:“跳哥,没事没事,他们不晓得,你去忙你的。”那人点点头,转身不紧不慢地走了,鱼垂在他手指上,轻轻摇摆。二蛮子对梅梅说:“他是跳哥,是我们船上的。”我说:“我听说过他,外号叫跳珠崽,很有名,乌江沿岸不管男女老少都喊他跳哥。是他啊?”二蛮子说:“就是他。”梅梅扁着嘴,还是不服气。
我和二蛮子坐在礁石上,看梅梅洗脚,看着看着就看不清楚了,天黑了下来。江面也黑了,只有水急的地方,一些浪花闪着微光。下游很远处有一星渔火,那里肯定有几条渔船。此刻最亮的是那艘客船,在这峡谷底部浓厚的夜色里,它是透明的,眼睛好一点的人站在我这个位置,肯定看得清那些三三两两靠住船舷说话的乘客的脸。二蛮子他们那条货船上只有一盏灯,水手们还在岸上寻欢作乐,不到启航的时候,他们不回来,他们都假装厌倦了这条赖以谋生的老船。
梅梅到沙滩上找她的凉鞋,没找到。我那双破凉鞋还在,我记得很清楚,两双鞋是放在一起的。我和二蛮子举着打火机把沙滩搜了一遍,还是没找到。梅梅坐在沙滩上哭了,两条腿蹬得沙子乱飞,那是她今天上午才买的,好像还有点贵。梅梅怀疑跳哥,我也怀疑,二蛮子坚决不信,他说:“跳哥做什么都是明目张胆的,他要搞别个的女人都是直接就上,他不可能偷偷摸摸的。”我们又举着打火机找了一遍,微弱的光线照着细沙子和我的光脚丫,就是没照见那双女式凉鞋。
还是先把梅梅送回去吧。二蛮子脱下自己的破拖鞋,丢给梅梅,他说:“我等会再来找,要是找不到,明天我借钱也给你买双新的。”梅梅拖着那双破拖鞋,垂头丧气地跟着我们,弄得我们也情绪不佳。登上高高的石阶,穿过那条老街,拐进一条胡同,又登一段石阶,总算进了红婆娘的家。她三十出头,相貌一般,但很精神。她正举着一根尺多长的自制的蚊香在驱赶蚊虫,屋里有很浓的硫磺味。
红婆娘看到梅梅把拖鞋还给二蛮子,才晓得她丢了鞋。问了情况,她把蚊香扔到地上,用食指敲着二蛮子的脑门说:“你这个猪脑壳。肯定是马摊子偷的,你不晓得他有这种毛病啊。走,马上去找他。”她叫梅梅等着,就带着我和二蛮子冲向码头。她走路真的生风,风声极轻微,但听得到,路边墙上挂着的一页不知写着什么的纸片,被她一带,就飘了下来,飘到我的脚上,我把它踢开了。
听马摊子的名字,我就猜到了,这个姓马的人常年在码头上摆摊卖杂货。他那个摊子并不大,是用木板和类似帆布的东西搭成的简易棚屋,门前挂着一盏马灯。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帆布搭的棚子,是因为隔得远,黑夜里看不清楚,只能看见灯光从夜色中勾勒出一块黑色的方块。走近了就看清楚了,是塑料布搭的。
棚屋就在码头上,离江水只有五六米远,里面有三个摆满烟、酒和副食的柜台,一张只铺了草席的行军床,那草席破得像是裹死人的,还有两张方桌,几条板凳。一张方桌边有三个旅客在喝啤酒。红婆娘直奔另一张方桌,也不说话,双手抱起桌子,跨出棚屋,使劲扔出去,哗啦,桌面贴着地面滑出去四五米远,差一点掉进江水里。
正背着手在江边走来走去的马摊子,急忙跑过来,大声说:“红婆娘,你疯了!”红婆娘也不解释,双手叉腰,大吼了一声:“拿出来。”马摊子自己先笑了,走过去把桌子搬回来,在棚屋里摆好,然后从床下拖出一条麻袋,取出那双女式凉鞋,摆在桌子上。一直在旁边瞪着眼的红婆娘,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,拿起凉鞋仔细看了,没啥损伤。她用鞋跟敲桌子,像在敲鼓,很有节奏感。我看明白了,她是在警告马摊子。马摊子满脸堆笑,点头哈腰地说:“和小孩子开个玩笑,闹着玩的,你莫生气。”红婆娘没生气,生气的是二蛮子。要不是旁边赶来看热闹的水手和保安将他拖住,他肯定就砸了马摊子。客船上那些正闲得无聊的旅客,纷纷下船来,我们拖着二蛮子走开后,有些旅客觉得既然已经上岸了,还不如喝几杯再回船上去,就在摊子里坐下来要酒,马摊子的生意居然火了,很远都能听见他招呼客人的声音。
我和二蛮子离开码头,又到沙滩上去,我们躺在细沙子上,看着夜空。从峡谷深处往上看,陡峭的山峰顶端轮廓分明,又黑又硬。因为这底下浓厚的夜色,那只有少许微光的夜空竟然很明亮,即使没有月亮。二蛮子已经不生气了。我们点了烟,我想在这么黑的夜色里,很远的人都看得到这两个烟头。我说:“我们怎么没看到马摊子偷凉鞋呢?真他妈神了。”他说:“都说马摊子是水鬼变的。你信不信?”我没搭话。他又说:“他是个人精。”我说:“红婆娘只说一句拿出来,他就拿出来,也不狡辩几句,他马上就知道红婆娘要什么。”他说:“他在码头上摆了十几年摊子,刚改革开放就开始了,什么样的人没见过?他看到红婆娘和我们一起,就明白了。红婆娘就是在码头上长大的,大家知根知底,他知道狡辩没用,还不如痛快承认。”我说:“他有毛病,还在码头上混这么多年,没人医他?”二蛮子坐起来,把烟头扔进水里。他说:“莫看他见人就点头哈腰,那是装点门面的。他实际上心狠手辣,很歹毒,码头上最牛的人都让他三分。我估计十几年来还没人敢打他。”我说:“那你刚才不是要动手吗?”他说:“那是做给他看的。我知道打不起来。马摊子从来不和码头上的人记仇,他只欺负过路的旅客,他会看相,知道谁可以欺负,经常把一些老实的旅客整得哭哭啼啼的。”
我下到水里洗澡,皮肤上被蚊虫叮咬的部位,抠起来很舒服。水真是个好东西,特别是乌江这么清洁的水。我顺急流的边缘游向下游,黑暗里,完全凭听觉判断水流的状况。二蛮子从后面赶上来,隔在我和急流之间,他在保护我,他比我熟悉这一带水域,每当水流发生明显的变化,他就假装不小心碰到了我,用肩膀把我顶到离急流远一些的位置。在他的导引下,我们避开了很多个大旋涡。在我耳边不远,旋涡发出搅拌的声音。
二蛮子租的房子是一幢临江的老木屋的底层,有一半伸出悬崖,下面用十几根圆木支撑,当年修这样的房子,也许如同架桥一样复杂。走廊吊在悬崖上,白天可以看风景,或者不看风景,只朝悬崖下面吐口水,那口水到不了地面,就被风吹散了。
回来的路上,我们又碰见了跳哥,他和三个二流子蹲在街边,刚喝了酒,正闲得无聊,等着调戏妇女的机会,或者等着好欺负的男人来打一顿,反正几个家伙邪乎之极。他叫住二蛮子,直接把手伸进二蛮子的衣兜,掏出半包烟,给周围的人都扔了一支,剩下的揣进自己的裤兜。他用拳头敲着二蛮子的胸膛,和二蛮子说话,好像只要二蛮子说错了,他就一拳将他打倒。二蛮子当然得听他的,他是资格最老的水手之一。他说:“和你们一起那个女孩叫梅梅?”没等二蛮子回答,他又说:“是个大学生?”他突然搂着二蛮子的肩膀,笑着问:“好玩吧?”二蛮子说:“一般的。”他又问:“你没看上她?”二蛮子说:“哪有那么容易的?”他放开二蛮子,笑着说:“没看上就好。
我看上她了。嘿嘿,你们喝酒的时候,我就派了个搬运工去帮我看货了,他回来说很舒服。”二蛮子说:“他吃了你的饺子,当然要说好。另外那个搬运工是谁派去的?”他说:“你早就看出来了?你太精了。那个搬运工是滩哥派去的,他也看上她了。这世道,谁也别想吃独食。我不怕他和我抢女人,我怕的是你这样年轻英俊的后生来和我抢。”他拍着二蛮子的头说:“你先回去,等一会到你屋里来打牌。”我和二蛮子拐过街角,看不见他们了,我才笑出声来,他不是想吃天鹅肉吗?二蛮子说:“你不懂,到了船上你就晓得了,有好戏看。他在江边抢梅梅的鱼,也是故意的,他就是要引起梅梅的注意。他哪里看得起那么小的鱼。”我说:“那不是留下坏印象了?”他说:“我也不懂他的招数,鸟有鸟道,他也有得手的时候。”我说:“他妈的,有这种坏蛋,不管有戏没戏,他都先挂个号,不准你有想法。”
回来的路上,还碰到一个妓女,外号叫夜来香,是上游下来的女人。她打着一支手电筒,电筒前端用红布包着,红红的一团光,根本就不是指路明灯,是她的红灯、信号、标志或者说招牌。笑死我了。她急急忙忙从街上走过,几个乘凉的女人叫住她,她说:“没空陪你们。”有人问:“又有生意做了?”她说:“是的,是的,一个大老板,要得急,我得赶快。”几个女人笑成一堆。我问二蛮子:“她真的当生意在做?”旁边一个正在给炉子添煤的女人直起腰来,抢着说:“是的,她以为她做的是大生意,赚的钱拿回去可以盖房子。她还觉得奇怪呢,这么好做的生意没人来跟她抢。”
二蛮子的屋里非常简陋,可以说它空空荡荡,但我更愿意说它宽敞。他把床让给我,自己就睡地板,这是木房子的一大乐趣。大约是半夜,四个水手来打牌,屋里就热闹了。先来这个就是跳哥刚才提到的滩哥,他是在渔船上出生的,都说他出生时,她妈妈流了很多血,那血沿着岸边在江面拖出一条红线,有半里多长,当然,那女人死了,只有男孩活到了现在。他三十出头,精力充沛,不太爱说话,我怎么看都觉得他有几分水鬼的气质。就是这么个人,他也看上了梅梅,要和跳哥抢。
第二个进来的,是个胖子,二十五六岁,就叫胖哥,他已习惯了见人就笑,对谁都很亲热,他主动和我打招呼,欢迎我坐他们的船,他拍着胸脯说:“在船上有任何要求,你都只管找我,包在我身上。”跳哥接着就进来了。第四个水手戴着一幅眼镜,二十五六岁,非常斯文,不像水手,他的外号叫秀才,都叫他秀哥。人到齐了,胖哥掏出两副牌:一副字牌,一副扑克,扔到桌子上,都是新的,没开封。胖哥说:“验牌。”其实他只是强调这牌没做过手脚,谁都不会验的。
我以为水手打牌肯定是赌钱,让我吃惊的是,他们不赌钱,他们今天赌女人,而且赌的是梅梅。看他们样子,好像已经认定梅梅是那种可以手到擒来的女孩,四个人都打算染指这个搭便船的女孩,为了不伤和气,在行动之前,先用赌博方式确定梅梅的归宿,按水手之间的惯例,输家不准反悔,不准破坏赢家的好事,并且必须协助赢家完成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艳遇。真他妈的见鬼了。说实话,我也替梅梅担心。但同时我也有一些变态的兴奋,我确信从这时开始,我才算是闯进了水手生活最核心那部分,而且是最黑暗的。
牌局开始了,他们先玩三把拱猪。叫二蛮子拿笔在一个烟盒的背面记分。我站在胖哥后面看牌。说实话,我是打拱猪的高手,如果是我在桌子上,只要一般的手气,这几个水手都不是我的对手。二蛮子想站在跳哥后面,被跳哥骂开了,他就站到滩哥后面去了。牌刚发完,我就知道胖哥拿了一手好牌,打不好也不会输。几张牌一出,我发现胖哥、滩哥、秀哥都打得好,我必须承认,就算我自以为是高手,和他们在同一张桌子上较量,也未必能赢。跳哥最差,看来这牌没啥悬念了。
三把牌打完,果然是跳哥出局。实际上第三把牌还没打完,跳哥就气得把牌扔了一桌子,自动认输了。他长叹一声,说:“老子没得艳福。一块嫩肉,眼看着被狗叼走了。”他起身走了,边走边说:“趁早,老子去找另外的女人。”剩下三个抽了一支烟,才开始下一轮。这之间,秀哥把桌上的扑克收齐,理得很整齐,一看就是个仔细人。
第二轮玩字牌,也打三把,我看出名堂了,胖哥和滩哥很自然地联手对付秀哥。前两把都是秀哥落后,谁知秀哥第三把运气太好了,打了个地和,彻底翻了盘,没吃胖歌和滩哥的夹心饼干,滩哥出局了。他也是起身就走,边走边摇头,他说:“老子只有帮你提尿壶的命。”桌子边只剩两个水手对赌了,胖哥换了个位置,坐到秀哥对面。空出来的两个位子,我和二蛮子各占一个,看样子又凑成了一副牌局,如果他们还打拱猪,我愿意陪他们打到天亮。但他们不打牌了,他们划拳,三拳定胜负。两只手握成拳,在桌子上方相遇,一只瘦,一只胖,像两只长着长颈子的水鸟,好奇地碰触对方的头。四双眼睛都盯着这两只手。他们的手指都很灵活,收发自如。
胖哥的口诀刚劲有力,像一颗颗钉子。秀哥的口诀绵长哀怨,当他吐出一句“三月红彤彤可怜我孤独一个人”的口诀时,我忍不住笑了。两种不同风格的口诀搅在一起,互相伴奏,非常好听。两人划拳都是高手,每一拳都要经过二三十个回合才见分晓。说好三拳,实际上只有两拳,胖哥就输了。勾引梅梅的权利归秀哥所有。两人笑着出了门,胖哥拍着秀哥的肩膀说:“看你的本事了,别让我们失望。”
我不相信梅梅这次旅途的命运就这样定了。正如我不相信在水底放一个响屁,就可以生成大波浪,我更不相信这波浪竟可以击沉钢铁做的船。二蛮子说:“不相信就不相信,这事与你无关。”他走到走廊边,把那副字牌扔出去,那些牌在空中散开,飘飘洒洒落下悬崖。我说:“这么好的牌,不该扔,可以留着在船上打。”他走过来,拿起扑克,展开,呈扇面,抽出一张方块J,就是拱猪中分值最高的羊牌,说:“你看看他们做的记号。每副牌从他们手上过,马上就变假了。”那张牌的背面被指甲划了两处隐秘的记号,二蛮子说是跳哥和胖哥划的,要是多打几把,这张牌从每个人手上都过一次,将是四个不同的记号。他又走到走廊边,把扑克撒进夜色里。
我睡了一会,睡不着,就搬一把椅子到走廊上,叼着烟,看今夜怎样才能天亮。我看见码头上的客船还亮着几盏灯,从这里看,客船很小,像个玩具,不管什么人的手指从天上按下来,都可以把它按进水里,那几盏亮着的灯将在鱼的眼睛中熄灭。二蛮子也醒了。他说:“反正睡不着,不如到江边去喝啤酒。”
我们到了码头,找马摊子买酒,他主动给二蛮子道歉,送了两瓶啤酒。二蛮子走到江边,问客船上几个值班的水手喝不喝,他们都说不喝了。我们提着酒又到岸边的沙滩上,坐在细沙子上慢慢喝。我说:“那几个水手真他妈疯了。”二蛮子说:“哪几个?”他还以为我在说客船上那几个值班的。我说是打牌的。他说:“每次都是这样的,只要有女人来搭船,他们都要试试运气,勾引上了就快活,勾引不上也无所谓。连老女人都不放过。”我说:“得手的次数不多吧?”他说:“刚好相反,几乎次次得手。旅途中的女人太容易被拖下水了。特别是秀哥,他有绝招,总是能搞上。
我从来没看懂过。”我说:“你们那条船完全是个陷阱。秀哥真能泡上梅梅?”他说:“不一定。关键看梅梅自己。唉。谁叫她来的?”我说:“她爸爸。”他说:“我知道是她爸爸。唉。莫看她爸爸是个局长,坐在宝座上,看不到地面。其实他太不懂事了。你想,他随便贪污一下,就可以给梅梅买多少张船票?她坐客船有啥不好嘛,可他偏要占这点便宜,还觉得自己很会搞关系,他妈的,他对搞关系有瘾,屁大点事都要麻烦别人。根本没想一想,这等于把她老婆和女儿送给了水手。”我说:“你说他老婆也上过你们的船?”他说:“是的。我记得很清楚,也被秀哥搞了。”我刚喝一口啤酒,听他这么说,全喷出来了。我说:“见鬼!他睡过梅梅的妈妈?现在又打梅梅的主意。”
二蛮子扔了一个酒瓶。黑暗里,我只看见他的手臂像乌鸦的影子在我眼前一晃。酒瓶砸在礁石上,砰,那声音在峡谷风涛的背景里并不响,但却异样,被江风吹送,警觉的人在稍远之处也听得见。客船上的探照灯打开了,一柱强光越过江面,在对岸峭壁上画了一个圆,然后迅速横扫过来,到这边就慢下来,在我们周围小心搜寻,直到把我们圈定在光拄里,有人自言自语:“是二蛮子。”探照灯随即灭了。灯面上那个桔红色亮点,像一朵番瓜花,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捏进了掌心,就看不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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